一個精神錯亂的週末
日常生活裡,人們跟我說,我是以什麼維生?
我通常公事公辦地說,我是研究助理,一個在火箭研發中心的兼任工程師。
但這週末,我被朋友帶去象山的淨土宗佛寺,朋友覺得,也許那對我有幫助 — — — 我似乎常常缺乏自信,也對努力帶來的結果感到懷疑。
這行程稱不上有趣,於是我約了一個久違不見的大學朋友吃飯。我越來越珍惜這樣的行程,對方點頭答應,我們一起訂餐廳,確認時間,然後在那個時間點準時抵達,並且 — — — 運氣好的話,兩者皆對餐廳感到滿意。
席間的對話也許更是重點,我們總是大概一年見一次面的程度,因為每次見面都可以躺鬆在椅子上,交流最近看了什麼書,工作發生了什麼事,去了哪裡,發生了什麼事。
吃完後我們走在象山的小巷弄裡,我跟她說我等會兒要和另外一個朋友在象山捷運站碰面。
她指著路告訴我怎麼走,再帶我到有機食品店買了一瓶紅棗茶給我,囑咐我一定要喝,「妳的手那麼冰。」
我們擁抱一下,然後各自離開。我們都是本質上有大眾社交恐懼的人,無法在大量人群中露面,因此只能一對一悄悄說話,卻說得更深更多。
我隨意晃著,走到象山步道口,一棟聳然而立的環球建築物矗立在那裡,我往右彎,看見一間傾斜著,有許多人依序走上逼仄的樓梯的廟,很是吵雜。那看起來不像是一間佛寺,而是道觀,於是我繼續往前走,在右手邊看見一間小小的民宅,裡面傳出「南無阿秘陀佛」的誦經聲,我走進去。一個約莫七十歲的尼姑接待我,叫我放下東西後,開始禮佛。這時候才兩點,距離四點還有兩個小時。
我開始想離開了。因為我想去看看象山日光咖啡廳 — — — 我以前曾經在咖啡廳的地下室看電影呢。我只是單純想去看看路人,街景。
於是我憋了整整一個小時,跟那位偷偷監看我的尼姑說,我等等回來。
然後我收拾東西,快速離開,到象山日光咖啡店,坐下,打開小說「微物之神」,開始閱讀。眼光不時被窗前的路人吸走,有各形各色的人靠近窗檯。我瀏覽著他們最近放映的電影,王家衛系列的90年代港片,張國榮仍在,張曼玉青春非常,金城武還未出道。
不知為何地,我鬆了一口氣。我可以忍受寒冷,在室外頂著風看書。但我承受不住宗教場所的莊嚴 — — — 我不能感到好奇、平起平坐、四處走動、隨意離開。
其後,四點到了,我離開咖啡館,回到佛寺。朋友帶著她媽媽,她的男友,一齊出現在佛寺的庭院裡。我們打了聲招呼,友人約好的法師便開始為我講解佛教以及淨土宗。
我沒有想到一切如斯盛大。有兩三個法師為義大利籍的男友解釋佛法,我想我的困惑就和這位義大利男友一樣 — — — 我把腦中接觸過的教義翻了一次,問說「既然念法號就可以獲得救贖,那這樣和基督教或天主教有什麼不同?」
我對法師有一些莫名的戒心,他的眼光似乎對我有所求,而我的戒心來自於我無法理解的、每個宗教都具有的、不可質疑的前提 — — — 「神/佛存在」。
我無法相信。因為我總是想著,這要怎麼證明呢?
法師回答說,「釋迦摩尼佛是希望你得道成佛之後,成佛救渡眾生。所以成佛的你和釋迦摩尼佛是平等的。但基督教是神與你為上對下的關係。」
他似乎感覺到了我深深的困惑,於是塞了幾本佛書給我。並且在我依照他的指示,把我的手掌畫過自己的前胸到腹部之後,告訴我,「妳的這一生,妳只期望身體健康快樂,肩頸是鬆的,就這樣而已。」我感覺我自己又被開腸剖肚了一次、預言了一次、釘死了一次。
但昨天,我僅僅是個過客。我並沒有想要深入了解哪個宗教,除非是讀歷史。
我也沒有想要被預言。我僅僅是個觀光客,走了就走了。西方極樂世界離我時間上多久我並不知道,我也不想要種下因果。
於是一個多小時之後,我累壞了。
我想要走了,我不喜歡因果論,我也不喜歡讀佛經。
我坐在庭院裡,和友人的男友開始聊天。他說他看了我的書,非常喜歡,於是先拿去讀了。
「我只讀了序言,我沒有想到非母語人士可以寫到這種優美的程度。非常……引人入勝。」他似乎搜光了腦海中的用語,但仍無以名狀。
「噢,那只是一頁。而且,我是用ChatGPT翻譯的。」
他笑了出來。
「書好不好看,看一頁就知道了。」
我看著這位優雅的義大利男子,神似我非常喜歡的Desmond先生。也許,也許,有一天,我會和意想不到的故人在一起也說不定。
我們一邊走下象山,我向每個身邊的人問到,「活在當下」是什麼意思?如果我眼下在台灣,但心向歐洲,這是活在當下嗎?
「是,活在當下對我來說,就是妳不被外界風吹草動驚動,而繼續依妳的計畫前進的意思。」
也就是此時此刻,我們專注於手上的事,心與身同在一地一刻。
我在回新竹的客運上打電話給父親,他說,「妳的心一直定不下來,也許信個宗教也好。」我惡狠狠地回覆,「不對,我的心定不下來是因為我很誠實面對我自己。你只是把自己的煩惱丟給你的信仰,假裝沒這回事而已。」
我不知道為什麼,昨天去廟裡拜訪對我的生活掀起一些風浪與恐懼 — — — 信我則永生,不信則死 — — — 我隱約感到一絲害怕。
另外一層害怕,也來自於我對友人近乎崇拜的相信,當她把簾幕掀開之後,親愛的,我只看見一片廣袤的虛無,沒有信仰。而妳看見一道光。
明天我就要回去上班了,回到一個萬事萬物都需要有原理解釋的地方。
這個週六的經歷,彷彿又讓我理解,乾媽說過的,有一天當我發現自己所相信的都化為烏有,需要重新建構自己的價值觀時,只有我自己的信念能幫助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