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 姊妹
親愛的自己,
再過幾天我們就要31歲了。
今天我去了一些地方,同時意識到自己有多麽討厭用手機和收訊息。以及,我今天只想要徹底一個人,在新竹從來沒去過的地方。我也想著也許要做蛋糕給同事 — — — 就像還在歐洲那樣,想著也許要請一天假,噢,可是我今天已經請了 — — — 但再請一天有何不可呢?種種思緒在腦海裡浮動之際,我想起剛喪父的德國朋友,於是把手邊的禮物與卡片寄給她。
「請節哀。」
「不,我覺得自己解脫了。否則我不知道我要照顧失憶的爸爸到什麼時候。」這樣透明的誠實,似乎只出現在關乎生老病死時。
回過神來,31這個數字在我的一生中,代表了什麼?31歲初始與終了之際,我需要雕刻出什麼雄心壯志的目標或里程碑嗎?
要說出31代表了什麼,我猜我需要把過去這一年做了什麼,寫出來,才能判斷31歲結束的時候,我們會走到哪裡。但我也不解,31為什麼對自己這麼重要?也許因為這像是練習,練習三十幾歲的生活。用十進位法則的社會對20, 30, 40有所期待,就像孔子說的一樣。
但是兩千年以後的現在,我們的20, 30, 40所擁有的生活也仍然一樣嗎?每個人散落的軌跡,就像在倫敦地鐵上一樣,來來去去,目的地也不太相同。我曾經看著路人下哪一站,就跟著下哪一站,看看那裡有什麼。待久了,就終於有了自己的生活軸心,為每一站設下一些自己定義的功能。
過去這一年,寫作上我也許變得獨立抽離 — — — 你可以看見我寫的文字,但你無法回推我生活的真實樣貌。獨立也表示,因為生活的關係,與往日的朋友越走越遠。我曾經覺得難過,但有句法文的確安慰了我:「Il n’y a pas d’ami mais moment d’amitie.」只有擁有友誼的時刻,並沒有所謂的朋友。出處無可考的這句話也為時間畫下重點,是時光重要,不是關係重要。
卡夫卡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存在,他的外在環境總是顛撲曲折,但在又虛又實的文字裡,我們感受到了張力,卻無法形諸於色他真實的生活樣貌。是過身後的書信被公開,我們才知道故事源頭的真相。
同理而言,我可以把自己感受到的處境抽離出來,雜湊成我自己想要看見的敘事。你可以說,我在騙自己,有意識地騙自己。
既誠實,又虛偽。而我漸漸能辨別哪一個狀態是我自己。
就像今天早上,我剛把朋友推薦的「給予」讀完。我知道那是華頓商學院的名師寫的,但我一邊讀,心裡冒出許多贊同與反駁聲,「可是,我的經驗是……」。
我很高興,因為這表示我漸漸可以在眾書權威聲提倡各種觀點時,仍然保持自己既誠實又虛偽的觀點,加以檢驗,需要時加以敲鑿,再收回。
時光再倒回一年前,剛要滿30歲的自己,對於30歲有莫多恐懼與焦慮 — — — 和現在坐在咖啡店好整以暇思考的自己有點不同,但我仍然焦慮害怕著。也許是為了要證明整整29年沒有什麼可資紀念的自己,我考了一些證照,辦了展覽,把二十幾歲的日記整理成一本書。
那的確是充實的一年,也是充滿混亂與自我質疑的一年,也是自己的每一年。
「因為你值得」是一句廣告詞,它為什麼能打動人心?
因為連我自己唸一次,都覺得有一股雞皮疙瘩。那像是遺落在閣樓裡的久遠明信片,當初第一次看見雪很是激動,久了,就忘了曾經去過。
也忘了自己值得。
我原本想說什麼大道理給31歲的自己聽,希望自己成為有點成就的人,但列不出什麼讓我心動的事。自從工作之後,我的靈魂就被拿走了。但是想到四十歲,我倒是感到期待 — — — 那時候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呢?
於是我把筆記本上的話改成「不管有沒有完成,你都值得。」這就是31歲時,我希望自己會跟自己說的話。
繪畫與寫作都是腦中只要有想法,就可以把作品完整呈現出來的創作產出。
因此,我只需要非常安靜的一席之地,以及一支筆,一張紙就可以了。
但是在新竹,安靜這件事變得非常困難 — — — 在租屋處會有河川整治的怪手聲音,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半。即使去到咖啡館,也會遇見隔壁桌的人們在聊天。他們的交談捲入了我的寫作,常常我寫到一半,發現我把隔壁桌的對話寫下來了。
因此我感到氣惱 — — — 這本該是非常純粹、沒有環境因素的創作。但是後來,我覺得算了。
人們總是有自己的難處。而深夜或凌晨方能有徹底的寂靜。這時我才明白,村上春樹為何早上三點起床。
除去寫作 — — — 對我而言那是定錨於當下,使我忘記外界的時刻 — — — 我從七月開始在一間火箭研發中心工作。
而我已經三四年沒有工作了,而是在老家深沈地沈澱自己,學著單純地吞吐呼吸,沒有其他。即使如此,我仍然常為外界導致的情緒所困。因此我到新竹以後,我變得越來越沈默。能自己解決的事,絕不開口。我也還沒準備好介紹自己的過去。我仍然擔心著 — — — 同事會怎麼看我?老闆會怎麼看我?我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,三十歲了還在一個基層?我怎麼還在台灣?然後,我仍然單身。
於是適應環境的巨大身心疲憊我說不出來,但它擴散到我的肩膀身體心理。連最沒有工作的時候,我都需要睡片刻的午覺,消化自己身體的疲累。我承認,自己正在老化。
也失去往昔為一件事感到興奮的好奇,或者想學一件事的衝動。對我而言,這是最徹底的剝奪。
我不知道自己的靈魂被誰拿走了。但我常常會從保護自己的麻木無神去到突然落淚。
對,此時此刻,我在掉淚。也許那是千百種被鎖住的情緒,終於得以因寫作直視自己而被釋放。
慢慢來,比較快。我正在,我自己的軌道上。那裡沒有其他人,只有我與我的時間走著。
明天又要上班了,我知道你在害怕 — — — 害怕凌晨三點起床的天氣,害怕自己上班會累得睡著,苦惱自己下班後又要面對工程的聲音。不過沒有關係,這就是你的樣子。而且朋友也說了,你的生活,非常緊張。
愛你的,
采璇
2024/11/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