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都結束了。
心理醫生告訴你,你進步了,因為你可以好好地承受不確定,你可以好好地意識到自己的預設立場。
但你沒有。你的心理醫生也只是在偷偷地安慰你罷了。
你是理論物理學家,因此你活在理論裡,你怎麼樣都不肯做實驗。但你的心裡已經忖度了上百個結局,你總是挑最壞的那個。
「那麼這樣很弔詭,你的工作是計算不確定性,但你無法忍受不確定性?」心理醫生很不解。
「是這樣的,那與我的工作無關,那與我的人性有關。」
「噢,我懂了。」
「不,不,不,你不懂。」你幾乎要畫出所有的地下鐵,給他看那些縱衡交錯的線路是怎麼讓你發瘋的。你想在所有的城市找到一份工作與一份愛,但沒有找到過。
你可以是一個清晰分析的理論物理學家,你堅持自己就是理性,但種種性格分析都不是這麼說的,你為自己辯解 — — — 自己是一個寫信鏗鏘有力不卑不亢的亞裔青年女子。但是在腦袋裡,在你的宇宙裡,你是一個非常安靜跋涉過北國山川溪流的人。你走著,走著,走著,在雪中忘記時間與日期,你忘記你出發的原因是什麼,你忘記你邊走邊思考的習慣是為了思考什麼,你忘記那個迫使你急行入山的原因,因此你睡在雪地裡,因為你也許已經走了七天七夜了。
然而你並不真的睡了,你竟然側身走進另一個林道,那裡依舊有雪有林,有神。你知道那是神,但是為什麼?
你想跟約翰說話 — — — 他總是接起電話讓你安心,他總是有辦法。他說最近他在芝加哥擔任駐村記者,你拜託他說推薦信千萬不要說你們是在港大的派對認識的。當然。你哭著想告訴他你一輩子都很愛他。他就是你的家人之一。
然後約翰的影像閃過。你知道你記不住他了。
你想跟薛然說話 — — — 他知道你失眠很嚴重,因此總是算好時差才讓訊息送出。他知道你笨手笨腳又粗心,因此總是把你的報告全都再手動改過一次。他總是吃飯搶先幫你付錢,「實驗室夥伴沒什麼好計較的。」如今你明白那可能不只是計不計較。
他的影像閃過。你知道你又失去了一些什麼記憶。你忘記你剛剛在想什麼了。
你又陸陸續續想起許多人,然後他們被記起,被忘記了。
你忘記了。你忘記自己是誰了。
你看著自己的腳下,來時路沒有足跡。你才發現自己已經死了,而死亡原來是就地解決審判的。
神微笑看著你,你也微笑回敬 — — — 你不知道要用什麼方式來告訴神你是無神論。但你猜神是高能分子之前誕生的。
「孩子,此生過得愉快嗎?」
「我不知道。我記得盡量做個善良的人,但我並沒有好好愛過。」你感覺自己有一堆委屈像你在狂吞氣泡水一樣 — — — 只是這次話語和眼淚像氣泡一樣源源不絕滾出。
「但你被好好愛著。」他頓時變得嚴厲。
「這我不知道。」我噴出更多眼淚。眼淚積成一串川河,突然之間,我發現自己置身於汪洋。
我才發現自己原本是一隻海豚,囚禁於近人的海域。神立於水面之上,拔掉我的海豚尾鰭,變出四足,讓我永生不死地齜牙咧嘴於寺廟之前 — — — 太痛了我不禁又哭了。他挖走我的眼睛,因此我看不見,我不知道自己轉世之際變成石獅了。
「如果你這麼不喜歡不確定性的話,我把你變成石獅,永世不得超生,待在這裡,無法愛,也無法被愛。」
這次我哭不出來了 — — — 我已經沒有眼珠。我茫然地聽著來來往往,翳入天聽的祈禱,可是,可是,可是。我頓時了解自己的齜牙咧嘴是告訴人們,不用來了。
祈禱什麼?這是沒有神的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