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可思議的安靜

Stasy Hsieh
Jan 22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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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年,過農曆新年。只有我一個人在老家。爸媽和弟弟都回麻豆了。

整間屋子只有我一個人。你聽見家家戶戶的聲音與鍋鏟聲,好像很近,卻又很遠。你好整以暇面對整間屋子與氤氳的浴室,你終於可以好好洗一個非常悠長的澡。穿插思考你未來半年,甚至未來三年的生涯。

每天下午總會有一個聲音嘶啞的老人在不遠處的巷口叨念著什麼。今天下午我在寫作業,debug正不耐煩,我想往窗外吼去。

但陽光氣候很好,我看見滿盈陽光的窗戶,便把電腦移到陽光下的床鋪上。

便漸漸忘記了老人的聲音。忘了自己的聲音。

「家」是什麼地方呢?「我」又是誰呢?

我總是撞見那些人生意外不尋常的人們,又或者說,在每個人身上,我都看見了一些不尋常,就像我自己,挪挪移移搬遷削減,在他人開口之際,把自己的尋常面最大化。

歐洲朋友們的媽媽不少都是單身,也許是在和床伴分道揚鑣之後發現自己懷孕,便決定把孩子生下來,或是蕾絲邊想要生孩子,於是和在酒吧遇見的男人上了床,把孩子生下來,生父那夜之後不詳。

或者一個同學出生之際,爸爸年屆六十。父親的死亡似乎隨時會發生,這在他的人生裡是個不小的負擔。我們二十四歲時當了德國研究所同學,彼時他爸爸八十四歲。他喜歡開別人玩笑,但不喜歡被開玩笑。

他們和任何人並沒有太大不同。對家上癮,對安全感上癮,對永遠感到渴望。對性上癮,對藥上癮。永生的父母,與自己不老的青春。

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會永遠年輕下去。

直到我的生理狀況老化地比想像還快,不得不認真面對三十歲的時候 — — 我指的不是定下來找個人結婚生子云云,不是。

而是我此時此刻想要的是什麼樣的人生。我的bucket-list上總會隨意添加清單,看見別人有什麼便也想要,執著地想完成許多吃力的事,卻又瞻前顧後,那像是同時踩油門與踩煞車。

你無法成為你沒有見過的人。You can’t be what you don't see. 你總是試著想像自己四十歲,五十歲,六十歲的樣子。而你的朋友裡,有四十幾歲的。但你還沒看見你想看見的四十歲的自己。因此你無法倒推,想像自己現在應該做些什麼,好成為四十歲的自己。

有個巴西朋友二十五歲到了瑞士,為了逃離原生家庭而瘋狂工作,其後因過勞不得不work half time。她住在俯瞰萊茵河的頂樓公寓,打通閣樓。她的住處讓我驚嘆。她與男友分手後像被掏空了一樣,她很寂寞,她並不快樂。她的話語總直指各種existential crisis與identity crisis,有段時間我不得不離開這段關係,以免自己的恐慌被觸發。

有個魁北克朋友也為了逃離原生家庭而瘋狂工作,離開加拿大,住過非洲與東南亞,當著英文老師,省吃儉用,拿著居留最低薪,她無法忍受不自由。她的父親年前罹癌痛不欲生,打算安樂死。於是她在聖誕節回了六年不返的老家,與父親說再見。

種種未及與過急的總和,充滿了遺憾。

昨天早上爸爸媽媽和弟弟回麻豆的時候,我下樓。發現廚房的桌上放著一個紅包,爸爸寫著「采璇:新年快樂」。

我想像了一下,爸爸的人生也充滿了各種遺憾與意外。他總像是沒有事發生過一樣,每天上下班,固定週末回田裡種菜,絕口不提,直到媽媽充滿恐慌的聲音竄出,我才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。而媽媽易潰堤的恐慌與焦躁不安輕易地擴散,這非常可能是我無法長留台灣的原因。爸爸與媽媽對於同一件事的反應情緒並不一致,甚至無法線性度量,於是我沒有學到該怎麼恰當地面對死亡,貸款,或任何其他事。

我想我是愛著爸爸,媽媽,以及弟弟。但那直指原生焦慮與種種糾葛,乾脆蓋起來假裝看不見。

因此我在台灣總是輕易感受到焦慮。媽媽的秘密與竊竊私語似乎無處不在,我在「家」並不感到安全自在。

「家」興許是個幻象。對我,以及魁北克友人,巴西朋友,南美同學,都是幻象。那根植了自身已然發生的過去,我們無力面對,於是選擇把未來放在某個他鄉。

我看見的,就是把未來放在他鄉的他者。

我看不見自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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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ritten by Stasy Hsieh

Bare honest witness to the world as I have experienced with it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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