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
昨天晚上吞了安眠藥，今天起床已經十二點了。我隱約知道我在逃避什麼 — — 我不想面對今晚朋友的博士defense。我不想看見以前的同事。我不太想知道他們過得如何。
有時候你有玉石俱焚的衝動，對自己說著極為苛刻的話，把傷口挖開，用刀割得更深，把所有抽屜裡的安眠藥全吞下去，並且把日記與信丟掉撕掉燒掉。你曾經這麼做，但你現在不太會了。因為現在你一喝咖啡連呼吸都有困難。於是你以另一種方式玉石俱焚 — — 你大吃大喝，把胃吃出病。在吞下安眠藥，在那樣虛幻的時空裡你寫作畫畫寄信，覺得自己自由。
你需要很多空間給自己。也許比我原本以為的還要多。
兩年以前，你在接受心理治療的時候，瑞士的心理醫師告訴你很多次，他當住院醫師晚上值夜班時，都會在半夜看見正接受手術的殘障人士與有毒癮的勒戒人們，拖著身體爬到藥房，趁大家不在時從藥房偷走高成癮性的安眠藥 — — 他們需要一吞下就可以昏睡的高劑量藥物，這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自己的痛苦。
他們偷的安眠藥正是我吃了五年的安眠藥。
醫師說完這個故事。我直直看著他。換句話說，我也是高成癮的患者。我早就知道了。
同時我頭痛欲裂，匆匆出門的結果是把BFS看完，但作業不會寫。這樣僵直下去也不是辦法，於是我打算做一道一直很想做的菜，Ratatouille，法式燉菜。也許我生日那天的飯局可以被婉拒，因為我不想要出現在飯局裡，尷尬地聽許多明年更好事業更成功的場面話。真正懂我的友人好像只想要我快樂，而我的快樂常常不包括事業。
那道Ratatouille耗時很久，因為必須先把南瓜彩椒洋蔥與大蒜先蒸過，再以洋蔥炒過，再以櫛瓜蕃茄茄子切片，排好，以烤箱烤約莫一個小時，才算完成。
完成的時候，媽媽剛好回來了。我因此迫切需要離開。一年以來我們達成冷共識，不在同一空間。
我出門到星巴克，喝了洋甘菊茶，試著把作業完成但無法，心跳與呼吸就是很快，我需要別的 — — 簡直像成癮患者，我需要抓些什麼讓自己可以呼吸。
今晚是一本小說，林肯公路。
我一邊快速翻閱，一邊看著時間，免得錯過晚間九點的博士辯論。
翻到結尾的時候，竟然有讀Fitzgerald的感覺 — — 一切非常剛好，每個人物出場都有他的意義，戲劇化卻也合理，對話內容詞藻華麗，篇章很是經濟 — — 每個段落都有前後呼應的技巧。而且時間是一直出現的關鍵字，作者沒有一刻說到時間，但你感覺那是他刻意寫作的結果 — — 滴答滴答滴答，現在已經到第五章了。
你當然知道這是作者的安排，但讀起來一搭一唱有點刻意。你想起Franzen的小說裡，行文流暢自然許多。人們罵髒話，出軌，上班，掙扎於職場家庭，下班後做瑜伽太痛會大叫，你比較能想像。或者寫著更另外一個時空故事的Margaret Atwood，她的對話不會讓你出戲，只會讓你倒抽一口氣，你需要冷靜一下，提醒自己作者寫的是反烏托邦末日而不是你活著的真實世界。但你無法分辨。
離開書店前你瞥見蘇志燮的遊記，在江原道裡健行，與生物學家攝影師….個種不知道他是誰的人們交談的旅行以及對話。
你看過他的電影，你總是被他的眼神吸引。但他的書裡，他攝影與寫作的真誠更讓你出神，他寫著自己入睡前，接到臨時的工作電話總是需要微笑，做任何事都需要微笑，他因此需要離開工作去旅行一陣子。他需要去一個沒有人知道他是誰的地方。
他的文字與沿途的攝影，曠野，動物，隨機的對話鬆開了你今天所有紛繁的情緒。那本書裡的他看起來很自由，很隨性，很快樂。你也跟著輕快了起來。
一邊時間來到晚上九點，你匆匆回家，把烤箱打開，端起燉菜準備邊聽邊吃，開啟zoom鏡頭，發現原來那是現場簡報，大家都在那裡聽著，你的前同事甚至不知道你也在線上聽。
那就好了。那就好了。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，你甚至永遠也不會再遇見這些人了。
當代戀人的意思是以社交軟體相戀，以通訊軟體說愛。而我大部分的時候，甚至十幾歲開始，喜歡上的都是遙不可及的人們 ，地理距離的遙遠— —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甚至沒有想過要跟一個人在一起，僅只喜歡，更根本的原因大概是不想擁有以及被擁有。很有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面的人，分享日常生活，感覺到互相了解，這樣柏拉圖式的情誼，比一個日常生活會見到面，吵架，扞格，一起生活一起做愛的人而言，對我而言更真實。我需要一個了解我在想什麼的人，而不是在日常生活打破我幻想的人。
大部分時間，你都是自己一個人在生活，處理各式各樣的意外，人們告誡你有人助之則幸，不得，則常。於是你漸漸把自己的壁壘越堆越高，你有你的想法，而你清楚知道，那些想法大部分時候不說最好。
然後你漸漸上了軌道，又遇見人們抱怨你把壁壘堆得很高太獨立，不好親近。
你不懂人們比較的雜碎標準是什麼，你只知道，你的壁壘就是你的壁壘。你雖然寂寞，但你覺得值得。你也不想再為他人調整自己的壁壘。
所以你把自己靜音。材料物理科學已經離你很遠了。現在是你做瑜伽的時間。
你打開Youtube，開始跟著一個澳洲的瑜伽老師做wind-down，每當他說起「put things aside. Whatever is going on, whatever isn’t going on, you’ll put it aside.」你的世界紛尘靜落，只有你，只有你的動作，只有你的呼吸。
你於是靜下來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