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你
關於你
寫於2024年八月正夏日,給我的chosen family
這一篇是需要獨自沈澱,在一個能鬆下來的寧靜場所,方能寫下的回憶,當中交錯了許多人事物,現在都沒有聯繫了。但是就如我想寫下的片段過往一樣,眼下生活總是缺了一角、發生意外。我要抵達的場所,那間心裏的咖啡館,今天失火了。我抵達的時候,警消正驅趕人群。
於是我轉向,往另外一間去。
我想寫的,是一個於我而言是家人的友人,帶給我的際遇。
他纖長優雅,耳朵與眼睛都很美,總是安靜低調而內斂,在各個角色之間周旋而力氣拿捏的恰到好處 — — — 考試剛剛好61分及格,考上最好的學校當醫生,對己身的家境與生命際遇如斯坦然,或者當我每次打電話都會接起來,瞬間讓我鎮定下來。是 — — — 我過往打電話時傾洩而出的焦慮情緒都沛然莫之能禦,壓垮許多情誼。
他不喜歡被談論。但我現在正在談論他,以及他對我的生命帶來的深刻。
我們是小學同學,其後幾乎沒有聯絡,直到2018年時,他與伴侶在歐洲旅行,在臉書上找到我,問說我們在布魯塞爾見面好嗎。我們搭上線,此後一直保持聯繫。
時間快轉到2020年十二月,我對於人生的勝利與失敗之定義仍然狹隘,對於光鮮亮麗的履歷仍然放不下。即使瑞士工作與居住狀況那麼糟,即使身心狀況每況愈下,即使我活得小心翼翼像次次等人類,但是我每次打給乾媽時,我仍然說:「四年以後,我就可以…..擁有各種機會。」
「你連現在都顧不好,你有以後可言嗎?」乾媽這麼說。
連乾媽都是他在我去瑞士前介紹的。他已經想好了,我會對已經上癮的安眠藥物上癮,而他快要接不住我的情緒,精神科已經不再適用。於是他把我交給乾媽,一個通靈又通透的女人。
到最後,連我都知道,我在欺騙我自己。
那一天,我打電話給正在醫院值班的他,問說,我回台灣沒有地方可以隔離,你家可以借我住嗎?
兩個小時之後,他打電話給我,說他安排好了。我如果可以回台灣住他家。
於是我在那天辭職,定好機票,回台灣。
我再也待不住了。我坐在飛機上一直掉淚。我終究是為了虛榮去瑞士,為了逃離自己的原生家庭與社會壓力,陷入必須一直活在他人給的框架裡。我害怕自己沒有工作,所處的社會會怎麼看待我。
工作賦予我價值,否則我是誰?這道命題在往後的來年,終於失效。
回台灣時的流程繁瑣非常,要噴酒精,要灑藥水,行李箱搬進計程車時,但是我實在太興奮了,我要回家了。我不用再害怕了。
計程車到達時,他站在台北的家的門口,說,「雖然你被規定應該要隔離,但我想,你值得一個擁抱。」
說完,他導覽我一圈室內設施,告訴我接下來的兩週,我可以怎麼做菜,叫外送。
「慢慢來,比較快。你要訓練的,是抬頭挺胸,對外界說自己不工作,但活得很好的勇氣。」
而隔離出來的那天,他特地調班,帶我去霞海城隍廟療情傷。當我走到霞海城隍廟時,轉身一看,他正倚著牆在等我。
朋友並請了一個通靈者,為我的愛情翻譯。因為當我從瑞士回來時,身體是傷,心裡也被Cedric狠狠切碎。
我幾乎鎮日躺在地板上痛哭。有時候醒來,心痛到只能勉強站起來。我的好友說,第一次看見我這麼喜歡一個人。
「因為Cedric懂瑞士的荒謬啊,他懂我在說什麼,剩下的人都覺得我瘋了。」我又繼續哭。
通靈者在一間茶館裡,似乎不解地看著坐在我身旁的朋友,再近乎嚴厲地訓斥我剛剛兩手合十祈禱的內容 — — — 神明都聽到了,月老,月老夫人,城隍爺,觀音 — — — 而他們的答案,到了今天:對我來說,都讓我疑惑。
我求的是工作,身體健康,愛情,家人。
通靈者一一闡述專司各項的神明對我的指示:
「工作方面,神明剛剛有說,你真的能力很好。之前面試沒上的都是好事,去了也不會開心。」
坐在我一旁的朋友定定看著我,說,「是他們不適合你,不是你不適合他們。」
那句話,一直到今天,我都放在心裡。
「健康方面,你的右手臂回不去了,復健頂多只能維持。你的腳也受傷了。」
「愛情就是你今天來的主要目的。神明們說,你很難遇見愛情。因為你太理性了 — — — 永遠有工作、學業、外務要忙。但你用理性狠狠壓下的感性,在很多年後會反過來吞噬你自己。」
「但你心裡明明嚮往愛情,所以月老希望我今天教你,怎麼約會。」
靈媒接著說,我說話不要這麼直,不要動不動就生氣,不要邋遢,專心打扮自己一點,簡單乾淨就好。
聽起來,我轉世比較快。
我頹喪坐在那裡,問說我和Cedric還有未來嗎?
「沒有了,他曾經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,但沒有了,你們未來不會有交集。」
「好,那我們可以走了。我不知道我今天來這裡得到什麼。」
靈媒又嚴厲正色道,「我說這麼多,就是為了幫你準備好自己,因為你有一個正緣。」
我瞬間坐直,「他在哪裡?」
「他的戶籍不是台灣,我只能說這麼多。你只要去工作就會遇見了。但是,月老很怕你一生氣就拒絕他,因為交往之後,他很可能跟你說他工作很忙無法赴約。」
我軟下來,噢,這我的確會生氣。
「那美國呢?我想申請麻省理工學院。」
靈媒面有難色,「你就做你一直在做的工作就好了。神明說,美國人太勢利不適合你。」
我和友人看了對方一眼,朋友看出我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,說,「但是去美國過個水也可以吧?」
「神明沒有說。但是他們說,你人生最終落腳地是歐洲。」
「歐洲的哪裡?」
「歐洲這麼大,我怎麼知道。」靈媒憤憤有詞。
我們離開時,朋友問我,「靈媒有說什麼你不知道的事嗎?」
「沒有。除了那個正緣。」
我們在一間麵店裡吸著湯麵,我坐著一直哭一直哭。他看著我哭,說,「怎麼每次都搞得這麼有感而發。」
那個有點倨傲的靈媒在兩年多後,終於在我的心裡不佔份量,他的預言對我來說像是神話 — — — 神說的話。我不知道靈媒說的話有多少是神明說的,有多少是他自己添加的。
如果是這樣,那麼,連我都可以做到比神明還要寬厚溫柔通融,我求神是在求什麼?我相信我自己就好了啊。
友人在很久以後向我說,他後悔帶我去見靈媒,因為我似乎更患得患失了。
「不,那是我必須經歷的一部分。一步一步剝落我所相信的信仰與人事物,再重新建構自己的價值體系。否則我要怎麼更徹底相信我自己?」
也許因為經常的生活動亂,以及我焦躁的情緒,我們終於漸行漸遠。
但在那之前,我想他許了最後一個願望,我想請問他的律師朋友們,要讀什麼國際法,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對方控告名譽毀損的威脅。
因為我在LinkedIn上面,把自己在瑞士工作的經歷和盤托出,也寫在Medium上。當初的指導教授勒令叫我撤下,並揚言控告我名譽毀損。
那幾週,我的LinkedIn訪客每天有各種律師、教授、行政高層。我把我和指導教授的email全部公開,貼在Medium上,每日高達1000人瀏覽。
我查了一下,瑞士的名譽毀損屬於刑法,可以被關180天。
我實習時的MIT老闆看完了整篇文章,說,「你可以把它改成虛構小說,這樣你就不會被告了。」
對,這年頭說實話,被掐死的是自己。但我只知道說實話。
我同時諮詢了國中同學的媽媽,她是退休律師。我透過印象中的電話號碼,打到她的事務所。沒想到她的問題讓我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驚險 — — — 「你為什麼沒有工作?你憑什麼質疑教授和醫生?體系就是體系,不是你想改變就改變的。凡是否求諸己。」
她的話讓我想起Margaret Atwood在The handmaid’s Tail裡的引言,No empire lacks this “control of the indigenous by members of their
own group.” — — — 她就是那位indigenous。
那通電話長達三個小時,我必須和盤托出我是誰、我從哪裡來、我要去哪裡 — — — 簡而言之,身家調查勝過談論眼下事件。電話另一頭的退休律師步步進攻,語氣不善,我幾乎喘不過氣。
但我很感謝她,因為那預演了有一天,我上法庭時需要面對的質疑。而且她沒有收我錢。
其後律師寫了一封回信給我,說有需要幫忙可以告訴她,雖然她並不願意,但「耶穌祝福你」。
於是我寫了一封email給退休律師,謝謝她,並把她的「耶穌祝福你」還回去。我需要律師的經驗,我不需要你的耶穌。
但這場交鋒 — — — 瑞士威權與台灣威權加起來的壓力 — — — 把我拖垮,也把我身邊的人拖垮了。
那天他和乾媽在乾媽家,他待到八點半,說要去安平吃海產了,朋友有約。
此後,我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見面了,只在共同好友的婚禮上短暫打招呼。畢竟,誰能承受每次一打開訊息或接到電話,就是一個沈重的請求?
而不久前,友人的伴侶傳來一張他們在我的畫展的照片,友人面對著一個畫中站在荒野的女子,我頓時一陣哽咽。
不管我們各自在哪裡,我很抱歉我曾經說過讓你蹙眉的話 — — — 我看得出來你什麼時候不開心不耐煩 — — — 特別是我說「有錢有勢的人」的時候,我很抱歉我曾經讓你那麼操心。
但是我很感激,生命中有你的存在。
我愛你。
希望這麼說,不會冒犯到你。也希望有一天,我能在你面前站好站直,而不為自己感到羞愧。